我乡居之梦

夜色悄无声息从空中从路面从一掠而过的树木灌木丛后围剿过来。H紧握着方向盘,X朝左我朝右大睁着眼睛搜索着。十分钟过去了。旅舍的影子也没有见着。信息提供者狡黠的笑容似乎浮现在前窗的玻璃上。十分钟前,那头发花白的男子坐在旅舍的前台朝着钟努一下嘴,提醒我这已经是差十分十点,满脸坏笑地说,据他所知在维拉蒙特(Velemount)没有一间旅舍有空房。我问他,那我们得这么晚一直朝前走了?他大约看我们三个女子走夜路,动了点恻隐之心, “沿着五号公路,再往南开十分钟,你会找到一个旅舍(LODGE)。我听说那里有空房。”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前灯切开夜色,又被越来越浓的夜色猖狂反扑围堵过来,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我们像暗夜中大海上一叶小舟,无凭无依。三个女子不随旅行团,事先不订旅店,行止于自己的欲望和感觉,潇洒云游加拿大落矶山的豪情此时全丢到爪哇国去了。恐惧合着夜色掩杀过来。X和我就恨眼睛里生不出钩子,把那传说中的旅舍从路边的密林中钩出来。只有H还多少掌得住:“实在不行,咱们就在车里睡一夜。”若没有安全带绑着,我和X都得惊跳起来。我宁可冒打瞌睡险开夜车,直奔一百多公里外的蓝水河(Blue River)再碰运气,绝对不在车里睡觉。对我来说睡在车里,不是开窗让蚊子咬死,或者关窗闷死,更可能为通风开发动机熏死,或者在这三者之前吓死。横竖是一个死。H多次说过,她第一次到加拿大的落矶山,就爱上这里。发誓将来要葬在这青山绿水雪峰冰川之间。而我生性散漫,虽然没有魏晋名士刘伶的狂饮,却欣赏他的“死便埋我”那份随止随休的潇洒。对我来说,葬在哪儿都不打紧。只是我俗缘未了,还没有准备好在加拿大的落矶山告别这个世界。

看看仪表盘上的时间,离开维拉蒙特(Velemount)二十分钟了,旅舍还全没有踪迹。我说,看来没戏了。正在此时,我们三个几乎是一哇声地喊出来,Lodge, Summit River Lodge(峰河旅舍)。我们全都精神抖擞起来。沿着一条小路,H把车停在这个全部大圆木筑成的房子前面。我们又狐疑起来。这么大个房子,怎么门前只有一辆普通的小车。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H上前按铃。有两三分钟都没有人应声。我朝边上一个小门搜寻,居然一拧门把手,门就开了。放足了音量问有人吗?没有回音。我硬着头皮走进去一看,一条窄窄的走廊左边是墙,右边是一个卫生间,一个浴室。走到顶头是另一个浴室。再无别路可走。我生平未见如此格局,满腹狐疑。H在外面大叫,有人来开门了。我原路退回,跑到木屋的门口。一位睡眼惺忪的高大的白人妇女开门问,着火了吗?

接下的事就像做梦。不仅有我们可住的客房,整个旅舍全都空着。女主人康妮说,我们三个住一晚九十加元。她引我们上楼,指给我们看楼上两个房间中的一间,说我们可以随便用那两个浴室和一个卫生间。临下楼问我们,早饭要几点吃。我们才想起这是B&B—床铺和早餐,不仅住宿,还包早餐。待到女主人下楼继续去做她的梦,我们才细细看我们这个不大,有两个带帐子的双人床和一个单人床的房间。又跑出去凭着栏杆看大约二千多平方英尺的大厅。厅中只留一盏黯淡的灯,再就门厅中拱形上的吊扇无声地转动。一切是那样静谧安详。

待我洗澡回来,H犹自在房间中手舞足蹈,为我们的好运气兴奋得莫以名之。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恐惧从窗外爬进来,像魔瓶中的巨人,舒开手脚,占据了整个空间。我对HX说,怎么想都不对头。班福(Banff) 和加斯伯(Jasper)这两个小城几乎是游加拿大落矶山的游客必游之地。我们在班福问过一个类似的旅舍,说打折扣还要每人90元。而加斯伯也是贵得吓人,所以我们才想试加斯伯以南一百公里的维拉蒙特。而维拉蒙特连一个空房都找不到,何以在距它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有这样好,又便宜得不合情理的旅舍,却只有我们三个客人呢?她们两个回答不了我的问题。我检查了门。虽然有一个挂链可以从门内挂上,但因链子太长,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从外面一推门,伸手进来就可以把它摘下来。于是X用椅子把门顶住,我又再压上个箱子。H虽然说不出为何此地在旅游旺季无人的道理,却还是说看女主人和她那胖猫的互动关系,她绝不像是坏人。我们试着给H在温哥华的哥嫂打电话,想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们起码知道我们在哪里失踪的。可是这里真是远离尘世,手机根本打不通。床很舒适,夜很凉,居然要盖被子。我翻来复去睡不着。看过的那些好莱坞恐怖电影和报纸上的杀人案全都再添上想像生动地浮现在眼前。直翻到一点多,起来上厕所。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一定是我们没听清楚,女主人说是一人九十元。这下疑虑顿消,一夜黑甜,直到八点多。

此时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全部用超过一英尺粗的圆木搭起来的房子。通向二楼的栏杆竟是一整根不知是圆木还是树根做成的。从一楼起依自然走势蜿蜒而上,恰在二楼打一个折,横作扶手,摸上去光滑圆润,宛如玉石,只欠了冰凉。木屋中到处挂着乡土气的布幔、图画和小装饰。我们房间的台灯从灯座到灯罩都是用小木片粘起来的。灯光从木片的间隙处淌出,光线不再走直线,温柔地把台灯包裹起来。一切都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那种简朴中透出的奢侈弥漫于整个木屋中。

下楼一看,我们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紫色的野花和绿色的叶子衬着煎熏肉、鸡蛋、土豆饼和烤面包,玻璃盆里大块的黄油和一钵果酱,一大玻璃罐的橙汁和每人一份水果沙拉, 色彩丰盈地铺陈在靠窗的餐台上。康妮还在问,喝咖啡还是茶,愿意要普通牛奶还是想试试荷兰产的浓缩牛奶。餐桌旁的大玻璃窗就正遥对着一座白头雪山据康妮说,是罗宾逊山。偌大一个房子里,只有我们三个对着雪山安逸地吃早餐。

天气阴阴的。一条小河从不远处流过。一个袖珍水塘上搁浅着一只小船。水塘边的芦苇已经结了穗子。木制的井台上罩着木制的尖顶,还吊着个木桶。突然不知何处,乌云绽开一缝隙,恰恰一缕阳光照在窗边屋角的一个花坛上。疏疏落落火红、绛紫和黄花的花朵跃到眼前。我们素日称H为豌豆公主。她总是手脚并用的打将上来,用行为证明她一点也不“公主”。可此时,H两眼放光娇羞地说,她真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了。

是的,那种质朴欧洲乡村风情背后透出的丰足与奢侈,端的使人怀旧。鲁迅曾说,“质朴是开始的‘陋’,精力弥满,不惜物力的。”今人如何懂得这个道理,到处填山积海是简陋粗制滥造的“奢华”。

如今城市中的工作,老板多都是按时付薪,时薪,周薪,月薪,年薪。所以进办公室后每分钟,大约都有人在计算着付你多少钱。于是工作量在不断地增加。老板或者主管们觉得这些属员都像橡皮筋一样有弹性,可以永远地抻长。于是工作量今天加一点,明天加一点,全不想橡皮筋有一天会彻底崩到没有弹性而崩折。不过老板主管们又哪里会在乎。他们对自己不也一样的在抻长又抻长,直到崩断为止。不过这都是后话。真坐在康妮画框一样的大玻璃窗前,面对着雪山和树林,只觉得一种无所事事的从容悠闲。于今回想,在繁忙的都市,即使你可以休个长假,每日无所事事,徒增无聊而已,却感受不到那种从容悠闲。

我们跟康妮随便谈天。因为她的口音,她说起,她和先生原籍荷兰,三十年前定居加拿大乡间。十三年前,丈夫退休,他们买下这个木屋。当时只是一个壳子。他们一点点建成现在的样子。另外,还有两个小木屋及提供水电的帐蓬营地,一共有近四十英亩土地。有一条铁路和小河从他们的土地上经过。现在,先生已经年过七十五,他们实在做不动了。想要卖掉它。我连忙问价。她说,五十七万五。合美元也就不到四十万吧(兑换率我至今存疑)。我是一碰英文多少千的算法就迷糊。觉得不可能这样便宜。又问一遍。确实没错。立即觉得真应该卖掉自己住的公寓,辞掉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工作,远离世界上生活节奏最快的纽约,搬到这个世外桃源来。

XH也都兴致勃勃,说我们三个一起来经营这个乡间旅舍。康妮看我们这样的好兴致,也觉得我们有可能是潜在的买主。引着我们巡视了一遍她的领地。我们奇怪怎么这样的旅游旺季竟只有我们三个歪打误撞的客人呢?而且价格便宜,他们如何维持呢?康妮说,他们因为年老都做不动了。所以一直没有登什么广告。而且对他们来说,冬天那些玩摩托雪橇的客人才是他们的主要客源。她指给我们看户外的热水浴池,说那些摩托雪橇客都是自带啤酒,大雪天气,跳到热水浴池中喝着啤酒,泡热水澡。我问冬天下雪有多大呢?康妮说,喔,有到大腿根了。从十一月到五月都是雪。都是她先生开着那辆小推土机推雪。康妮又说,他们的确也不赚多少钱。她先生有退休金。他们所有的开支都包括在经营费中,他们也不给自己发工资。曾想请个人帮忙,二十英里外小镇上请来的年轻人都太懒。请个邻居帮忙,说得时候比做的时候多。所以凡事还得自己做。康妮引我们看了偌大的一个工具房,车铣刨磨锉工具俱全。她说除了几件古董家具,他们会带走,所以的东西他们全留下给新主人。我好奇地问那个只有浴室和卫生间的走廊是怎么回事,她说是给宿营的人用的。她嘱咐我们说,我们要经营的话,需要一个能干体力活的能工巧匠。

辞别康妮上路,经温哥华,西雅图,回到纽约,一路上几乎再没有别的话题,那加拿大落矶山环抱的圆木屋就再也挥之不去。见人就说,外加计算如何卖了公寓,辞了工作,申请贷款,去买那童话一般的圆木屋。当然也顾虑年老的父亲能经受得了那份严寒不能。自己发誓一定要像康妮那样,不以营利为目地。要让客人宾至如归。不要像那样价不廉服务极廉的旅舍那样,除了看着旅客的钱袋,什么也不关心。

其实第一个打回票的是H。还坐在康妮的木屋里时,豌豆公主就担心她娇嫩的关节禁不得落矶山的风雪。我打趣她说,她最好到德克萨斯买个牧场跟布什做邻居。待到我们向所有亲友叙述那如诗如画如梦的圆木屋时,几乎所有人都加入反对阵营。D比较含蓄,说到冬天时再去一趟看看。他敦厚地说,我们是屁大点的事,都打电话叫他和HH来帮忙。真搬到维拉蒙特(Velemount),他可不能飞到温哥华,再开八九个小时车去给我们换灯泡了。更何况要买的产业还在外国,可不比在纽约买房地产。

我却贼心不死。不停地上网搜索,盘算各种可能。真叫我彻底打消买峰河旅舍的是上网发现加斯伯2005423日的雪情:积雪8-12英尺。我这才想起,就算下一场雪是到大腿根而不像D说的到房檐,但这雪是从11月下起,到5月才化的。而且我想鼓动的“能做体力活的能工巧匠”L说,当年好容易从东北兵团回到北京,他和S当年下乡落的腰痛腿痛与日俱增,哪里搁得住让我给再下放到比黑龙江还黑龙江的加斯伯。

我仍然经常上网去看看康妮的网址。看到她开价在秋天升到五十九万五,最近又降到五十二万五,仍然未卖出。我总对康妮心存内疚,觉得当初说得要买她的旅舍像真的一样,白诓了她一场。我逢人提到要去加拿大落矶山,就免不了告诉,一定要去康妮的旅舍。到那里才知道,居然世上开旅舍的人也还有守着淳朴古风的。

最近读了张朗朗的《迷人的流亡》,又勾起那不死的乡居梦,恨不能立即上网去征求同道,大家集资在纽约乡下买个房子和地,组成个公社,大家过最简朴的生活,读书写作。H再次雀跃地响应。X则笑我太痴。君不见,历史上那些组织公社的理想主义者无不以失败告终。能读能写的人有几个能耕能织?更不用说,个性都极强,哪个知道妥协的道理,恐怕没几天就打得不亦乐乎,做鸟兽散。

这两天趁着圣诞有几天假,竭力怂恿大家到纽约乡间走一遭。结果歪打正着住进一个农场的小木屋。当我们去主人房里要钥匙时,女主人说,我们这里是不时兴上锁的。农场主大儿子来给我们点上烧大木头柈子的火炉。我从来未想到,寒夜中的一炉火就像灰姑娘故事中仙女手上的魔棒,马上改变了一切。每个人都舒开冻僵的脸,眼中都映出炉火光采。屋顶上北风依旧压着喉咙呜呜吼叫,此时却觉得若没有这风声,岂不枉居于山间乡下了。朴实的农场主大儿子说起他们七代经营了二百多年历史的农场,占地三百三十英亩,他们还义务帮着不住在这里的邻居们管着林木,加上自家的地上千英亩。务农每周要赔上千元。全靠出租三座农舍给游客,养各种牲畜,招徕打猎者猎自家养的锦鸡,夏季组织孩子到农场活动等等来维持。而男劳力就是农场主和大儿子爷两个。小儿子平时在外面有工作,过节回家帮帮忙。

我于是想起张朗朗所说,他和两个朋友商量,“每人出两万美金,在纽约上州买一个老农场。咱们在那里当专业作家,没事儿就使劲写,写累了就去干农活儿,锻炼身体的功夫,就生产出每日的粮食。”他的梦想没实现,据说是因为朋友的妻子孩子不同意。现在想来,这都是不知稼穑艰难书生的话。不管这书生在世上受过多少苦,但却不知农家之苦。这个有四座房舍,三个谷仓,一大堆牲畜,三百多英亩地的农场主,不论有多少机械干活,也是一年到头没有休止。连旧时的农闲都没有了。这真是给我乡居之梦以新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