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63

M女士入院是2003415日。我是在她入院的第二天,听一个护士萨拉,在我们的例会上,汇报M女士入院的情况。M是从内科转来的。她每个星期要做三次肾透析。而且,护士汇报说,她还是个无家可归者。我不相信的问“一个无家可归者,怎能一个星期做三次肾透析?”护士萨拉说“別问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读病例。”我的上司S认为我问得有理。接着有人说,无论如何这个病人都需要去疗养院(Nursing Home)。我同意这个方案。

然而,M女士并不服从透析治疗。一星期三次的透析时间到时,那是我们最难的时候。第一个星期她拒绝了两次。而那唯一的一次,治疗还没完她就离开了透析中心。每次劝她去做透析都相当困难。她都是激动、易怒,经常闹起来,尖叫和嚎啕大哭。那痛徹心肺的哭声就象受伤动物的哀嚎。一到她该去做透析时,就经常得给她吃药,但最终还是会因为她的拒绝或是错过了预约的时间而没做成透析。如果她错过时间,透析中心不能给她保留位子。她让每个人感到头痛。因为她自称是无家可归者,所以我建议让她出院时去疗养院。否则,她这样的一个无家可归者在社区里是没法存活的。多数时间,她根本拒绝与我讲话。她说,她很早就父母双亡了。她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戚朋友。

大约她入院的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了一个自称是她的男朋友——T先生的电话留言。我就问M女士,她是否允许我与T先生联系。登时她俩眼发光的问我,“我父亲在哪儿?”“你父亲?谁是你父亲?你说你父亲已经去世了。”“T告诉你什么了?”“我接到他的一个留言,他说他是你的男朋友。”“是的,他是我的男朋友。我想马上跟他讲话。”“我是否能要求他来探视你?”“当然可以。”当我跟T先生说上话时,他答应马上来看她。后来,我听护士萨拉说,这个T先生曾打电话来说,他是M女士的ICM*特别个案管理员。在那以后的例会上,护士们汇报时,给T先生冠以的头衔有父亲、男朋友和特别个案的管理员。

一天,我正在护士工作台旁,听到一声嚎哭。接着就是“爸爸,爸爸”的叫声。很难描述那个嚎哭声,因为那声音突如其来,可怕之极,差点没让我犯心脏病。我转到病区入口,看到M女士正拥抱一个男士。她用她的双手握住那人的脸,叫他爸爸并亲吻他。我看见周圍的人都被这嚎哭声惊呆了和震晕了,几秒钟之后人们才开始移动。

T先生看上去像近五十的人。但可能他已经有五十多了。M女士31岁。我的上司说,从他们的岁数来看,T先生象是M女士的父亲。T先生给M带来了麦当劳的食物,M想立刻就吃。所以我跟她说,我先与她男朋友谈,等她吃完了,再加入我们。M说行。但我们的谈话刚开始几分钟,M就拿着食物过来了。我告诉她会议室不许带食物进来。据我所知,她自我控制能力极差。然而,有T在,她居然能控制住自己,这使我很惊讶。

T说,他已经照顾M二十年了。M第一次犯精神病,是在她约二十岁的时候。三年前她开始接受肾透析治疗。我问,既然M与他一起生活,为什么她说她是个无家可归者?T说,不知道什么原因M就离开了他。他说,每当她感觉不好时,她知道她必须去医院。T从布鲁克林区搬到了布朗区。但最终他发现M进了我们医院。虽然他不能解释为什么M没有去布鲁克林区的医院。我问他如何发现M在我们医院。他说,他有很多类似的经验。他只是给每家医院打电话,找到为止。

T想知道M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想带她回家。我问,还有谁与T同住。他说他的夫人。我问,为什么M有时候称他是她的男朋友,有时候又叫他爸爸,而他又有太太。他有点尴尬。然后说,她叫他爸爸是因为在她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照顾她了。

我告诉他,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让她出院,因为她的病情不稳定,而且她根本不服从透析治疗。T则不停的说,如果他叫M去透析,她就会去的。在我和T谈话期间,M只是崇拜地、带着微笑地、目不转睛地看着T。我跟她说话时,她根本不想理睬我。而是不断的要求T带她回家。我告诉她,只要她服从吃药、治疗和透析,我们就会让她回家。我感觉,尽管她答应着Ok,但她根本就没注意我说的是什么。T重复我的话,告诉她必须听从治疗。她说Ok。然后就问是否T马上就可以带她回家了。T离開之前跟我说,如果我们送她去做透析困难的话,可以先给他打电话,他一定能说服她服从治疗。

M拒绝去做透析的时候,护士们总来找我,我告诉负责护士萨拉,T说的话。萨拉说,他们不能这样做,这不实际。如果他们这样做的话,那就是在鼓励M,在她做透析前给她的男朋友打电话。然而,在MT通了话后,可能仍然拒绝去做透析。

T来过后,M每天都要求好几次给T打电话。她使每个人都要发疯了。我不知道TM的那些25美分的硬币都去哪里了。我猜想M在我们的住院部里买香烟。这是违反医院的制度的。但那些病人仍然那样做。M则说,她把那些硬幣弄丢了。当她要求打电话时,护士们就让她来找我——她的社工。如果我让她打了电话,萨拉就说,因为我让M打了电话,所以每个人都要求打电话。

一个星期一的例会上,萨拉女士抱怨M太讨厌了,总是要求打电话。萨拉说,M的社工应该有个办法来管这件事。护士们再也无法忍受了。我问与会者,是否我们可以跟M订个合同?M每个星期有三次透析,做完透析后,我们可以让她打个电话。但萨拉说病人有权力打电话,不论她是否服从治疗。我说这是关键,为什么我们可以让每个人都打电话呢?护士长A说每个病人有打电话的权力。然而,如果我们让每个病人每天打一个电话,那30个病人将成天都在电话上了。所以她决定如果病人要求打电话,护士们只能让每个病人在早上或晚上打电话。病人不必得到他们社工的许可。

但两天后,当M要求打电话时,萨拉对M说,她需要有社工的许可。我提醒萨拉有关病人打电话的决定。她很不高兴。然后说,如果我们让每个人打电话,30个病人就会排着队来打电话。护士们还怎么工作?我站在M和萨拉中间,他们都不停地说。萨拉不停地抱怨,直到护士长从她的办公室出来给她解释打电话的决定。而M直到我准许她打了电话,才停下来。

还没有人问及时,T就说,他是M的健康照顾代理。我想他可能想强调他有权带M回家。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要这个证明,因为M已经是成人了。如果她想跟他回家,我们没有任何异议。然而,因他提了这件事,医生Y要求他把那证明带给我们看。T说,没问题,下次来的时候会带来。因此在他下次来访之前,我打电话提醒他帶那证明来。他说Ok。可是,当被问到那健康照顾代理书时,他则在皮包里翻找了五分钟之久,翻找出几张纸片放到一起说,那就是健康照顾代理书。我跟他说,首先,纽约州有个标准格式。他给我的不是标准的那种。第二,只有一页纸,还没有病人的签名。应该有第二页。他坚持,那就是代理书,病人的名字打印在上面。不需要有病人的签名。我心想这人有什么问题,但我没说,只是试图给他解释。我的上司向我们走来,注意到我们的争论。他问我,什么事?我跟他说了。他与护士长A看着T给我的那页纸。然后,他们告诉T,那不是健康照顾代理书。他试图提高嗓门,但最终放弃说,他下一次会把第二页带来。即有病人签字的那页。实际上,再一次,他给我看的仍是同样的东西。唯一不同的是,他把那几片纸放到一起做了个复印。虽然他说,他是去伍德厚医院,M的社工那里得到的。我问那个社工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时,他又说不记得了。我告诉他,如果他真想成为M的健康照顾代理的话,很容易。只要M同意就可以了。唯一要的就是两个证明人。为什么他不弄一个真的呢。他说,不想再搞那些手续了。实际上M已经成人了。除非我们这里的医生想证明她没有能力自已做決定,我相信医生并不想这么做,她有权去她想去的地方,只要她稳定了就可以出院。

M想出院,T也要求让她出院。T说,他已经搬到布朗区了。我知道那意味着给M安排预约出院后的精神病门诊和透析服务会不那么容易。我给布朗区黎巴嫩医院打电话转介M。这家医院核对她的Medicaid*医疗补助号码后,说她的医药补助不能在他们那里使用。我打电话给纽约肾病联合诊所,那里的一位社工W先生则说,他们必须先与她面谈一次,然后才能决定是否接受她。我又给我们医院的病人账目管理打电话。管理O先生跟我说,我可以给对方医院提供我们的供给者号码,他们的医院就能从Medicaid医药补助拿到钱。O先生说,可以让他们给他打电话,他可以教他们怎么做。然而,布朗区黎巴嫩医院的审理病人的负责人并不听我建议。她说,他们有自己的供给者号码,为什么需要我们的号码。如果M的医药补助不能在他们那里用,不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接受M的。又因为M在我们医院连下楼做透析都做不到,我无法为她安排与纽约肾病联合诊所的面谈。

M不是坐到哪儿就睡到哪儿,就是Y医生或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每天她都闹。她冲着护士们大叫,而且得着什么就往护士工作台里丢。没有人能再容忍她了。每个人都问我,她去哪儿、什么时候出院。我感到每个人都与她结成联盟向我施压。T告诉我,M已经这样20年了。我别期望能改变她。一些护士告诉我,她原本就是这样的。那时,只有Nurse Practitioner* 医生助理N女士说,如果M不服从透析和我们部门的治疗,就不应该让她出院。但一个星期以后,N女士也加入了那个联盟向我施压。

由于M只听T的话,因此我与MT协议,如果M能服从每星期三次的透析和我们部门的治疗的话,我将给她安排与肾病中心的面试。他们俩个都说Ok。可对我来讲这简直难以置信。M的确每次都去透析治疗,虽然每次去时仍出点状况。因此在我为M安排与肾病中心的面谈时,要求T和一个工作人员与她一起去。我相信如果没有T在场的话,M又会闹起来。结果M通过了那个面试。我发了60M的病例和其他的文书传真。肾病中心又要我给他们发2728表。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表格。我问我的上司,他也不知道。医生助理N女士打电话给我们医院的透析中心,那里的秘书却说,让肾病中心的人给她这个秘书打电话。而当我跟肾病中心说时,那里的一位社工助理说,M还不是他们的病人呢,为什么他们得给我们医院的透析中心打电话。这时已是星期一的下午了。因为Y医生已经告诉M,星期二可以出院。结果M到处跟着我,催我给她男朋友打电话,让他马上来接她。星期一一早我就去透析中心向那个秘书了解有关那表格的事。秘书告诉我,这个表是病人第一次作透析时填写的表。无论病人到哪儿作透析,这个表都应该跟着病人。然而,M几乎走遍了布鲁克林、曼哈顿和皇后区的所有医院。当她被收住院时,她是空手走进来的。我们医院并没有得到她的那张表。前一家医院也没这张表。秘书说她得花些功夫才能查到M的那張表。她答应午饭时分把表格交给我。最终我得到了这张表,给肾病中心传真过去。然后他们又说,他们必须得核对M的医药补助。实际上,我在那之前就跟我的上司谈了医药补助的事。上司说,肾衰竭是有生命危险的。M应该可以去任何一家医院。我给肾病中心的社工打电话,直到下午330分才联系上。M跟着我像个尾巴,并冲着我叫嚷。她大哭,生怕那天出不了院。我给肾病中心的社工不停地打电话。最后终于与一个护士主管说上了话。她查问了他们的病人账目负责人,告诉我说M的医药补助(Medicaid)在他们那里也不能用。我给她解释说,他们可以使用我们的供给者号码。她很生气说,这太莫名其妙了。我又打电话给我们的透析中心,那儿的社工说,如果M想来做透析的话,她可坐公共交通来我们医院。我跟M说了。因为M想出院,无论我要求她什么,她都许诺答应。我又跟她的男朋友谈。他则说,这是小菜一碟。他会带M去看精神病门诊和透析的。

我跟Y医生说,我不认为M能每星期三次来我们医院做透析。这不实际。她连下楼透析都做不到。医生助理N说,如果我们不让她走,她就会永远住在这儿了。她也容忍不了。M是太无理,而且大叫大嚷。N跟我说,教给他们如何在需要时候,去肾病中心看急诊。我告诉她,MT就是这样做的。T告诉我说,他给每家医院急诊室打电话,最后在我们医院找到M。我当时接受了他的解释。但后来我意识到,这不可能。当我是个案管理员时,我的一个病人住了院,但家人不知道病人进了哪家医院。我给皇后区每个精神科急诊室打电话,试图找到那病人。可是只有一家医院告诉我,病人不在他们那里。其他医院只是跟我说,这是保密的,他们不能告诉我他们是否有这样一个病人。我的前上司说,这是保密的。没有人会告诉我。但我仍得给每家精神科急诊室打电话,然后记录在案。只要能证明我尝试过了,就好了。所以我想M与一家医院搞僵后,她就去另一家。然后就像她当初声称她是无家可归者一样。然后T出现说,M没跟他打招呼就离开了。由于Y医生说OK,我们终于在那天放M出院了。

我们部门的人都不喜欢TM。他们笑他们的关系。我也说不上喜欢他们。但不知怎的我被他们感动。某些病人的家庭抛弃他们。甚至一些亲生父母都不再关心他们。因为精神病,夫妻中的另一方要求离婚或是与病人分居。由于与他们的爱人或是配偶的关系破裂,有些病人试图自杀。可有些这样的病人入院以后,就又立即与另外的病人恋爱了。但M除了T,几乎视而不见任何男人。M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连我们这些职业人员都不能容忍她。可想而知,T照顾她和陪同她每星期三次的透析会有多难。T可能是个毒品贩子或是个吸毒者。但他必是非常爱M,尽管他们的关系让人不可思议。

实际上,我仍然好奇, M是否会来做透析和接受精神病的门诊服务。希望我能有机会查明。

*Nursing home一个疗养中心对有病、受伤或各种残疾病人提供完整的护理和复原康复服务。多数的服务是对老人。然而,一些提供的服务是对有特别需要的象智力残疾、精神病和一些吸毒和酗酒的年轻人。疗养中心通常是独立的服务机构,但有一些是附属在一个医院或退休的社团。

*Intensive Case Management简称ICM特別个案管理,ICM旨在帮助被诊断患有精神障碍的病人及其家庭在社区内正常生活。这些“特别个案管理员”一般都有社工硕士学位,有些还是有执照的社工。特别个案管理员是针对精神病患者的特别需要,不仅提供他们所需的服务,还要每周至少见病人一次,监督他们看精神病医生、心理治疗师,并监督他们服药。服务是长期,直到不需要为止。每个特別个案管理员所负责的病例一般是12个。提供24小时随叫随到服务。政府医药补助(Medicaid) 支付ICM服务。特别个案管理员(Intensive Case Manager 的简称也是ICM)是特别个案管理项目的工作人员。

* Medicaid 政府提供的医疗保险。一般如果符合领取SSI的人都符合医疗补助计划的申请标准,所以许多人都是在获准领取SSI的同时,自然而然获得医疗补助计划,即Medicaid。当我在学校读书时,我们的一位讲福利政策的教授曾说,Medicaid 称得上是“金卡”。谁拥有Medicaid,谁就拥有最好的医疗保险了。一般有正当工作的人都是由雇主买医疗保险,自己也支付一部分保险金或医疗费和药费。而Medicaid比有工作的人的保险强百倍。

* Nurse Practitioner,医生助理(此间华文报纸译作医生助理。医生助理没有独立处方权,但可照医生已开的处方开药。他们拥有硕士或者博士学位)

(本文中所有工作对象及家属都非真实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