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811

我不记得F在我们住院部呆了多久了。但肯定比一个星期要长。他是我的病人。他有严重的智力迟缓、自闭症和精神病。他只有20岁。他住在奥斯托瑞亚(Astoria)的一个为弱智人优先住宿的疗养机构Group Home*里。据他住宿主管J说,在过去的一年里他的病情已经发展,并有严重的行为问题。他变得越来越难控制了,有时从他住的Group Home跑掉、在街上推人、抓妇女的胸部、和攻击管理人员。

F不太会说话。根据他的智力评估,他只能使用1020个词汇。但我们不曾有人听他讲过话。他能做一些象征性语言和姿势。如果他拍他的手,然后转换手的位置一遍遍的拍,意思就是他想吃汉堡包。这是我们从Group Home的辅导员那里学的。第一天,他拒绝吃早饭,因为他想吃汉堡包。医院的早饭没有汉堡包。当中午饭时,他又做出要求吃汉堡包的手势。无论我们的护士怎样试图劝说他去吃午饭,他都拒绝。后来护士们为他叫了汉堡包的外卖,他仍然拒绝吃,因为他想吃麦当劳的。所以那天他早饭和中饭都没吃。第二天的早上,我去检查他是否吃早饭,结果我看他在吃。我对Nurse Practitioner*医生助理N说,F吃早饭了。N笑着对我说,“怎么你以为我们不给他麦当劳的汉堡包,他就永远不吃饭了?”

F开始吃饭这是好现象。但他好像又发展出新的行为。只要是一睡醒,他就开始敲东西,墙、门和桌子。F刚入院时被安排在Quiet Room*。就在护士工作台边。这敲打声使每个人都要发疯,连打电话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没有人能聚精会神地做事。护士们把他挪到我们这栋楼B翼侧的会议室边上的单间。在F被挪到那个单间的下午,在那侧的所有平常习惯躺在床上和拒绝参加活动的病人们都去参加活动了。谁都受不了那敲打声。如果你跟F说话,他能停下来10秒钟不敲。然后他又回去聚精会神地敲。很难相信一个病人能这样持续地做某件事。你能每30秒钟就听到一个人的喊声插进那敲打声“Stop!(停下来!)F!”F可能会停10秒钟或根本不理会,那得凭他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问Group Home的主管,是否能请F的母亲来探视他。他说在F母亲搬家以后,他们曾经要求过,但她再也没有去过Group Home看望她的儿子。我认为F是想他的妈妈了,所以他非常沮丧或是想引人注意。主管许诺,很快带F的母亲来。每天下午一点到九点,这位主管让Group Home的辅导员到我们这里来。但这个辅导员几乎没有按时到过。护士们每天都抱怨。每次辅导员没按时到的第二天,我都不得不给Group Home打电话核查是否她会来。每次的答复都是,她一点钟就该在我们这里上班了。我猜想,她大概认为我们这儿不是她的单位,没人知道她是否迟到。我最恨人们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尤其是在为弱智者工作时。我能想象,如果没有人监督的话,他们会是更差劲。但我也讨厌给Group Home打电话,好像背后给她打小报告。


我跟我的上司说,我不知道F会在我们这里住多久,也许得永远住在这里了。因为F的主管说,他已做到仁至义尽了。我的上司S先生告诉我一个故事:他曾有过一个病人也是弱智。当这个病人的医生准备让他出院时,Residence*的主管拒绝接病人回去。理由是病人总是脱裤子暴露他自己。这位主管说,只要病人这样,他就不接病人出院。医生非常沮丧,用很尖刻的语言对主管说,“你想让我怎么做?没有任何药能让他不脱裤子(No medication can make him keep pants on),”那主管说:“那我就不接他回去。”医生谴责那个主管说,“你想把他丢在这儿?”那主管说:“就是这意思。”然后就扬长而去。医生使这事恶化了,但他又不能解决。幸运的是,这个住院部贡献出了一个护士助理。一对一的照顾这个病人。S先生说,这个护士助理非常有耐心,他就跟病人坐在一起。只要病人脱裤子,他就给病人穿上。他们就这样一遍一遍的做。因为这个护士助理对病人很友善,没人能做到他那样。所以他一天上两个班,这第二班得算加班了。大概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个护士助理教会这个病人不脱裤子了。终于,这个病人不再脱裤子了。Residence 接病人回去了。S先生说,他再也没有看到这个病人。但S先生总结说,“你知道为了让这个病人不脱裤子,市政府花了多少钱吗?”一天的住院费是1500美金,可想而知这三个月市政府花了多少钱。还得加上那个护士助理一天两班的工资,每天的第二班还要付加班费。


最终,Group Home的主管带F的母亲来了。因为我正在忙别的什么事,错过了F与他母亲最初见面的那一刻。当我加入他们时,我看到F正在吃麦当劳,而他母亲充满爱意和满意的看着他吃。我问了这个母亲一些简单的问题。这个母亲说,他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弱智,而且是自闭症患者。我问她是否她或她先生家的任何一方有精神病史。她说,他们双方家里都有孩子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她强调他们都能说话。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我见到F母亲之前,我就认为F的精神病是遗传的。她的话佐证了我的猜测。


我问这位母亲,她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F了。她说大约有八个月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搬到布朗区,而且还有工作,忙得没有功夫来。那主管插进来说这位母亲常打电话给F,他们在电话上谈。我问F怎么通过电话跟他母亲谈。他说,当然F不能说,但他可以听他母亲说。然后主管又说,F只要有麦当劳吃就高兴。

正在我们争论时,就听见这个妈妈对F说,“MamaPapaand Puppy。”F跟着妈妈说,“MamaPapaPy。”母亲教他几次,他不能正确地发“Puppy。”但他不停的试“PyPy…”我说,这是他住院来,我第一次听他说话。这个主管说他也是。我问,他是否还认为F只要有麦当劳就会高兴?我相信麦当劳可能会使他高兴,但他还有别的需要。主管说,他懂我的意思。我说,人们对待F像对个孩子,但他已经不在是孩子了。实际上,我想说,虽然他是一个有智力残疾的人,但他已经开始懂许多事了。他对他母亲的回应很好。这一年来,F的行为问题有了严重的发展与他的需求有关系。例如:母亲的探视或是寻求别人的注意。

F的母亲许诺她会经常来看他。主管许诺继续送他的辅导员来。如果他不能每天做到的话,他将给我们一个日程表,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和什么时间辅导员可以来。他也许诺只要F稳定,他们就能接他回去。在F出院后,如果F需要更多的服务,而他们Group Home 又提供不了的话,他会跟他的服务协调员和他们的机构进行讨论。对我来说,这次会面是在好不过了,因为我们治疗小组最关心的是,这个主管能否接F回去。幸运的是,这次我们不用再派一个工作人员,三个月教会一个病人不脱裤子了。因为我们的医院现在的经费在减。我不相信我们这儿会还能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


* Group HomeResidence一般都是由政府拨款和监督,由社区社会服务机构具体操作和管理的住宿服务。服务对象一般都有身心障礙或精神疾病。他們当中的有些人会在这样的住所生活一輩子,有些是接受行为纠正或康复治疗后可以重返社会。根据服务对象的需要和服务的性质,住所工作人员的配制不尽相同。


*Nurse Practitioner,医生助理(此间华文报纸译作医生助理。医生助理没有独立处方权,但可照医生已开的处方开药。他们拥有硕士或者博士学位)


* Quiet Room 在精神科住院部有这样一间病房,位于护士工作台边。护士可以随时观察病人的状况。这个病房的作用是能使狂躁的病人平静下来。


(本文中所有工作对象及家属都非真实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