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与“夏两虫”

  记得刚进工厂的时候,奉命挖防空洞。一位师傅五六岁的小女儿没上幼儿园,于是常带来上班。我们干活时,她就在沙堆土堆上掏山洞,在两颗树之间拉根猴皮筋跳着玩。有时没什么可玩。一次这位师傅说,去抓个苍蝇,玩苍蝇烙饼吧。初听真是大惊,苍蝇怎么可以烙饼,不是脏死了吗?何况苍蝇能抓得着吗?

  四岁之前我家住在城里东四一带,那时正除四害,记得有一个叔叔日常工作是给一个瘫痪的老爷爷开车,当然还要负把他背来背去的职责。因为站在房顶上敲脸盆赶麻雀,不小心从房顶上跌下来,还摔坏了腰,以至于好长时间都见他佝偻着腰,不能做他自己的工作。那时所谓四害中麻雀我最恨不起来,可是特讨厌苍蝇。而且到了上学的时代,每天除了上学的课本作业之外,必带的有两件,一是套在布袋里的水杯,一个就是苍蝇拍了。一说哪里有苍蝇,必会有几个同学一起扑过去打的,不像现在,除了自己家,大家仿佛都与苍蝇和平共处了。

  可能是我生性太急,苍蝇虽跟人比实在太渺小,但与苍蝇战斗我竟也是败多胜少,所谓的稳准狠中,只得一个狠字,十有八九是把苍蝇拍打得变形,可苍蝇却跑了,然后被大家嘲笑一番。直到今日,我也是只要有人在旁边,总是喊有苍蝇,自己很少动手去打。而且把大家的嘲笑所受的羞辱都转嫁到苍蝇身上,越发讨厌起苍蝇来。听得师傅说抓个苍蝇,觉得太奇怪了,苍蝇如何有抓到呢?我虽然自己没抓过蜻蜓、蝴蝶、知了之类,但是看别人捕过,那是要器械的,苍蝇更小如何赤手空拳地抓呢?一个与我同时进厂的同伴雀跃地要去食堂抓苍蝇,我也好奇跟了去看。食堂里苍蝇确实不少,同伴只把手弯成一个勺状,向空中划个半弧,重复没两次就抓到一只,看看觉得太小,就放掉了。再抓,又是很轻易就抓到了一个大苍蝇,看得我这个打不着苍蝇的直发呆。

  师傅就在食堂的竹帘上劈下一根细细的竹丝,插在苍蝇的背后,撕一张近乎圆的小纸片放在苍蝇脚上,苍蝇就不断地翻转那张小纸片,此即为苍蝇烙饼。这之前和这以后,我都再也没见人玩过,也再没听人说过。但是看那捕蝇水准,我很怀疑是这玩法不是师傅或者同伴的独家发明创造。

  及至看到《儿童杂事诗图笺释》中的《苍蝇》才知道这竟是一件过去儿童很平常的游戏。这本周作人诗、丰子恺画、钟叔河笺释的书可谓珠联璧合,版式印刷都很考究。笺释中说到捉活苍蝇是周家小孩那时的一种快乐工作,引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确这是见过的,不过只说是“捉了苍蝇喂蚂蚁”。我真是读书不求甚解,从未想到过,捉只能是活捉,死了的苍蝇还叫捉吗?而所引周作人《泽泻集·苍蝇》就叙述得颇详细了“……我们把他捉来,摘一片月季花的叶,用月季的刺钉在背上,便见绿叶在桌上蠕蠕而动,东安市场有卖纸制各色小虫者,标题云‘ 苍蝇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们又把他的背坚穿在细竹丝上,取灯心草一小段放在脚的中间,他便上下颠倒的舞弄,名曰‘嬉棍’;又或用白纸条缠在肠上纵使飞去,但见空中一片片的白纸乱飞,很是好看。倘若找到一个年富力强的苍蝇,用快剪将头切下,他的身子便仍旧飞去。希腊路吉亚诺思(Lukianos)的《苍蝇颂》中说:‘苍蝇在被切去了头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时光’,大约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经是这样的玩耍的了。”

  我才知道这游戏由来已久,不仅不是师傅和同伴的独家发明,说不定可推到二千年前那么久远。不过我实在不喜欢这个游戏,不仅因为不卫生,也觉得太残忍。虽然我从来对打苍蝇没什么罪恶感,远没有周作人爱引的小林一茶的“不要打呢,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那一份怜惜之情,但背后钉了刺叫它来耍纸片、竹棍之类,或者切了头使飞去实在是让人双重的不快。

  因为把苍蝇当玩物又使我想起有人把蚊子当玩物来。清代的沈复所作《浮生六记》中有一段:“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沈三白是极富生活情趣的人,很善于苦中作乐。的确,一个蚊子都能玩出这许多花样来。

  北京的夏天虽然有蚊,但不至于成雷。小时用大蚊帐,有一个蚊帐还有一个“门”,到了夏天常常不用大人怎样催就早早洗了澡,跟着姐姐们上床,目的可不是睡觉,而是玩。总把毛巾被,被单之类裹个一身,拖得长长得像水袖,并用一条宽带子在腰间系成个蝴蝶状垂下来,把台灯灯罩过来戴在头上做花冠,在帐子里进进出出,扮演各类角色,过古装的家家。我的头发从小是二姐给我梳,她手极巧,常给我梳作高高云髻状,还插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插过筷子。不过那时不懂,虽然头发梳得高,我却总是扮丫头的角色,被姐姐呼来喝去,也不觉得怎么屈辱,好像还其乐无穷。如果惊动了大人,免不了要遭一顿骂。爸爸妈妈说这么热的天,裹那么严实不要起痱子?如今年长才知道九斤老太的感谓,伊年轻的时候天气没有这样热。真的,小时候那里知道热。阿姨看到了也要骂,把蚊子全放到蚊帐里了,挂帐子有什么用?她不知道小孩子也不怕咬。现在虽有电蚊香之类驱蚊,常常会被一只蚊子闹得半夜睡不成觉,而小时候蚊子就是咬成小杯口大小的疱,也从来不会睡不着。如果说蚊子给我留下的愉快的记忆莫过于此了。后来夏天去过上海,苦于蚊子侵扰。晚上什么事也做不了,早早躲入蚊帐中,实在一点也领略不了群鹤舞空的意境。而蚊帐中若有个把蚊子更不知可以作青云白鹤观,人和人的差别就有那么大。

  拿蚊蝇做游戏终究是不太卫生,于今文化昌明,自然不再有这样的游戏了。就是过去小孩常玩的蛐蛐、蝈蝈、知了、蜻蜓之类各种昆虫,如今玩的也渐渐少了。前几年有一位老先生玩这类昆虫玩出好几本书来,有人称这为玩出文化,也许能称之为文化也就是游戏没落的标志了吧。孩子们成日是与电视或者游戏机为伍了,苍蝇蚊子做游戏固然不大好,但是电视游戏机就一定好吗?不仅成人离自然远了,孩子们何尝不是呢?

  鲁迅先生有一篇《夏三虫》,说的是苍蝇蚊子和跳蚤。我就姑称苍蝇和蚊子夏两虫吧!